上午
这一天早晨,朱大叶先生感觉自己似乎早起了点儿,这是在他跨出二楼阳台刚准备走下台阶的时候。因为这时候,朱大叶先生居然没有听到钢琴声,而他抬头看见,对面的窗户里竟还垂着那嫩黄色的绣花窗帘。朱大叶先生心头有了一丝小小的讶异。在往日的这个时刻,那窗帘可是必定已经拉开了的,同时窗户左边的那两扇小窗门必定被推了开来,隔着纱窗,朱大叶先生能看到琴房里那盏亮着的两片枫叶模样的壁灯,壁灯下是一架钢琴,年轻的女人和幼小的女孩儿背对着窗户,敲弄出一串串跌宕悠扬的音符。
朱大叶先生在第二级台阶上站了一下,然后收回目光,继续走下那几级台阶,踏入了露台。朱大叶先生抬腕看了手表。奇怪的是,时间竟然没超过五点五十分,而是五点三十二分。为什么不是五点五十五分乃至更迟几分钟而反倒是五点三十二分呢?在开始起势打他的那套九十四式的杨式太极拳之前,朱大叶先生寻思了片刻,觉得唯一的解释,应该就是自己的生物钟在这一天的早晨突然间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紊乱吧。
朱大叶先生是非常讲究生活规律的人,而一个这样的人,他的人体生物钟通常都是极其准确的。比方说眼下这个初夏时节,朱大叶先生知道,自己每天早晨醒来的那一刻,几乎一定是介于五点二十分到二十五分之间的,然后睁眼在床上再静卧五分钟起床,然后进入卫生间,慢慢剃胡须、刷牙、洗脸,然后出来喝一大杯温开水,再用小桃木梳子梳头五分钟,而当再次走入卫生间舒服地坐在马桶上的那一刻,他知道,那一定是在五点四十五分到五十分之间。坐在马桶上的朱大叶先生绝对是全神贯注的。他不看书报,他绝不会有这样的坏习惯,他也是不允许他的妻子把书报带进卫生间的。坐在马桶上的朱大叶先生永远只有一个神秘的意念,那就是把自己肚子里的肠子想象成一根长长的曲里拐弯的下水道管子,而随着周而复始的腹式深呼吸,这根管子里的所有废物都将一点点离开管壁,向着下面的出口蠕动,最后排空了的管子里,内壁光滑,干干净净。朱大叶先生坐在马桶上的时间每天几乎都是三分钟,从马桶上起来后,他还要按照“六步洗手法”的步骤,用芦荟香皂非常精心地洗一次手,所以每天,当他一身白色绸缎服、脚踏老式棉布鞋,精神抖擞地跨出二楼阳台,然后走下台阶踏入露台,这个时刻,时间几乎都是在五点五十分到五十五分之间。
然而这一天早晨,朱大叶先生站到露台上的时候,却是五点三十二分,也就是说,竟莫名地比往常早了差不多二十分钟。
可原本,自己应该是比往常迟上几分钟才对的呀,朱大叶先生想。
这一天早晨,有那么一小会儿,坐在马桶上的朱大叶先生居然走神了,当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重新聚精会神,却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肠子怎么也不像是曲里拐弯的下水道管子,倒更像是一捆乱套了的麻绳。朱大叶先生之所以走神,是由于几分钟前,他是用新的电动剃须刀剃的胡须,这剃须刀设计新颖,拿在手里非但手感好,并且在剃须的过程当中,那种爽快的感觉,是以前他用那把旧的电动剃须刀所从未有过的,而由这把新的剃须刀,他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刚到他的门诊室没几天的实习生——那个送给他这把电动剃须刀的名叫余心果的女孩,她的细声软语,她的窈窕身材,她身上透过来的那种掩饰不住的青春气息,这些都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
朱大叶先生心想,自己刚才在马桶上应该是比往常多坐了三四分钟或四五分钟的吧,可没料到,整个时间还是比往常早了这么多。
朱大叶先生的九十四式杨式太极拳,是他父亲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传授给他的,现在,朱大叶先生已经五十三岁,这套太极拳,他已经打了三十年。太极拳讲究的是意气相连、绵绵不断,如行云流水,但这一天早晨,朱大叶先生居然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招式之间的一些细微的别扭,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朱大叶先生是在刚刚完成“十字手”,然后接着正欲“抱虎归山”时听到钢琴声的,与此同时,他看到那个名叫林倩的女人缓缓拉开了窗户里那嫩黄色的绣花窗帘,接着她推开窗户左边的那两扇小窗门,扣好窗钩,却没有拉上纱窗。朱大叶先生感觉到,那穿着米色睡衣的女人倚在窗边,似乎一直煞有介事地看着自己从“抱虎归山”打到“海底针”,这才轻轻拉上纱窗转身离开。
那个女人离开窗边后,她走过去坐到了女儿身边,不久,钢琴声戛然而止,琴房里响起了她的节制了音量的几声呵斥和她女儿的嘤嘤啜泣声。
这一天早晨,朱大叶先生忽然觉得,琴房里飘出的那些断断续续的音符有点像杂音似的难受,而这是自己在往日里所从未感觉到过的。
朱大叶先生正在“弯弓射虎”的当儿,那女人又来到窗边,拉开了纱窗。朱大叶先生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了她的面前,从她生动的面部表情上可以感知到的信息是,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内心比较急切却又按捺住了这种急切。
朱大叶先生由“弯弓射虎”而“进步搬拦捶”,接着“如封似闭”,再由“如封似闭”而“合太极式”。在太极拳中,收势的“合太极式”可是至关重要的,讲究收敛心意气息归于丹田,然后凝神静虑,所以,当朱大叶先生完成了收势之后,他继续保持着姿势,又默立了许久。
那女人显然是有着足够的耐心的。她在朱大叶先生吸足了最后一口气转身开步之后,这才发出了声音。
朱先生,那女人轻声说,朱先生啊,今天你——医院坐诊?
就像是在完成太极拳中的某一个招势,朱大叶先生闻声慢慢回头,转身,然后再波澜不兴地把目光递到了那女人的脸上。
哦,医院去坐诊。站在丈把开外的露台上,朱大叶先生抬了抬下巴,接着对她流露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朱大叶先生柔和的目光里,那女人忽然涨红了脸,她说,噢,医院坐诊,那好哇,说着她就啪地拉上了纱窗,特别用力似的。而没有听到下文的朱大叶先生倒是微微愣了一下,透过纱窗,他看到那女人回到钢琴边,在她女儿身边坐了下来。她应该是找自己开药方子的吧?朱大叶先生一边瞥了眼手表,一边想,她的意思是,医院里找自己开药方子?
与往常一样,这一天早晨,朱大叶先生打完太极拳,然后在露台上漫步数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赏花了。
朱大叶先生这个家所在的小区叫平安新村,平安新村可不新了,它是共城最早建立的第一个居民小区。平安新村五六十栋房子,而朱大叶先生家所在的这一栋跟他家前面临街的那一栋,又是这五六十栋里第一批率先建造的,时间已经有二十年了。那个时候,这一片土地还是城郊的水田,把房子建到偏僻城郊的水田里,这是让许多人都犯憷的事,可是朱大叶先生的父亲朱习之先生却果断地拿定了主意,花了一千块钱买下了这间宅基地,然后花了不到四万块钱,就造起了这间通天式的四层楼房。事实证明,朱习之先生是多么的有远见——自从平安新村建成以后,更多的居民小区就赶集似的都跟着它建到了邻近的水田里,而于今,平安新村虽然成了平安旧村,成了建设设施最落后的小区,但它所在的地段已经变成了共城最热闹的黄金地段之一,这是不争的事实。想当年,父亲朱习之先生交给儿子朱大叶先生这间楼房时,它只值四万块钱,而二十年后的今天,这间楼房差不多可以卖到一百万——它这些年不停地翻番,翻了这么多个跟头了!
当初只值四万块钱的房子现在已经值一百万块钱,这是很确凿的。朱大叶先生家的东边隔壁就刚刚易了主,好家伙,新邻居付给老邻居的钱是九十八万零一千八百块。
新邻居大张旗鼓入住还没几天吧,那天早晨,朱大叶先生打完太极拳,正在露台东边给那盆白玉兰松土,那家的男主人,一个黑瘦的矮个子老头就出现在了阳台上,他暴着一口黄牙远远冲朱大叶先生下俯的脑袋一个劲儿地笑,然后就这样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走下露台,把双手搭在交界的矮墙上,几乎与朱大叶先生面对面地凑在了一起。
哎,我听说呀——医院的医生?老头压低了嗓门说,表情有点暧昧。
朱大叶先生闻到了一股儿口臭,他屏了屏鼻息,从那盆白玉兰上抬起下巴,瞥了一眼老头手腕上俗不可耐的粗壮的金手链,这才直起腰来,把目光抬到老头似乎饱经风霜的黑脸上。
朱大叶先生微微点了下头,在鼻腔里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注意到,这个六十开外的老头的满头黑发居然不像是染发剂染出来的。
噢,好,好好好,老头一个劲儿点头,然后说出了很突兀的一句,那么,你这房子卖不卖?
手里捏着小泥铲的朱大叶先生愣住了。
卖房子?朱大叶先生把右手里的小泥铲递到了左手,下意识地扭头朝自家三楼阳台上垂下的那些蓬蓬勃勃的常春藤看了一眼,卖房子?我们为什么要卖房子?卖了房子,那我们又去住哪儿?
你不是在“阳光花苑”那边买了房子?老头犀利的目光盯着朱大叶先生的双眼。
朱大叶先生笑了,他甩了甩脖子,又伸手在后脖抚揉了几下。
哦?你刚住到这儿啊,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朱大叶先生讶异地说。
老头呵呵而笑,随即引发了咳嗽,接连咳了几声,咳出了一口痰,竟扑哧就直接吐到了他那边的墙脚。
嘿,“阳光花苑”,那可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地方。老头抹了抹嘴,巴结地说,你在那边买了房子,这左邻右舍的,谁不知道哇!
可那是套房啊,是买给我儿子结婚用的,去年装修完了,今年刚过春节他就先搬过去了。朱大叶先生笑了笑说,儿子和儿媳妇住的套房,哪里还住得下我们?就是住得下,我们也不会去住的。
朱大叶先生用手里的小泥铲指指露台四周的那些盆花,又说,你看看,套房有什么好呢?住套房哪有这么大的露台?哪能养这么多花?
其实朱大叶先生说得有点不对——平安新村的大部分居民都在门前筑了围墙,每家多圈了二三十平方的地儿,弄得每栋房子前后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而大部分居民又在围墙上盖了平顶儿,上面又多出了好大的一个露台,可是这些围墙与露台都属于违章建筑,只不过是由于平安新村的违章建筑大多历史悠久,有关方面没有出面把它们强制拆除而已。说实在的,住套房没有这么大的露台,住通天式的房子,换是在别的地方,也是没有这么大的露台可以用来养花和打太极拳的。
可听朱大叶先生这么一说,老头有些尴尬了。
哎哟!你这么年轻,怎么儿子都要结婚啦?顿了顿,老头换了个话题。
年轻?儿子都快三十啦。朱大叶先生应了一声,不过他似乎不想与新邻居再热乎下去了,接着就又俯身拨弄起那盆白玉兰来。
老头见状,刚才的一副兴致勃勃的劲儿没了。但他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当儿,朱大叶先生却又直起身来。
怎么啦?你还要买房子?朱大叶先生慢腾腾地问了一句。
哪里呀,是我那三弟。忽然蔫了的老头又来了精神,重新把双手搭上矮墙,说,是我三弟他想买——还不是为了他孙子孙女上学?我们乡下那些学校哇,别提有多差啦,而在你们这一带买了房,迁了户口,就可以上东方红小学了嘛。
朱大叶先生看了老头一眼,噢了一声,在盆沿上敲了两下小泥铲,却转身踱到露台西边去了,没了下文。
老头哪里知道,经他这么一聊,他眼前的朱大叶先生的心思啊,早已经不在这儿了——背着他在给那两盆红枫松土的朱大叶先生,突然思绪缤纷了起来。
朱大叶先生想起了当年几乎如出一辙的那一幕——就在他这间房子刚刚建造完工的时候,他那城西老家的一个平日里不大往来的邻居,有一天从隔壁院子踱过来靠在他们家的门口,也是这样表情暧昧地向他的父亲探问是否卖房子的事。他们一家子正在吃午饭,父亲的筷子停在了饭桌的上空。父亲愕然,说,卖房子?我怎么要卖房子?我们朱家祖上几辈子都住在这院子里,我怎么能把它卖了?卖了房子我们去住天底下呀?那邻居马上提出平安新村的房子,不等那邻居说完,父亲的筷子一指桌子对面说,喏,那边的房子可是给我大叶一家子住的呀,哪里还住得下我们?就是住得下吧,我们也懒得去住,我们可是住这里住习惯了!
二十年了,父亲的那番话却历历如昨。时间过得真是快,一晃,自己也快到了父亲当年的年龄,而那个时候,自己正年轻,儿子还是六七岁的小孩子……
朱大叶先生不由得又想起前妻来了——那个时候,他三十三四,她三十一二,他们都太任性了,自从住到这里的新房子没多久,医院里那个天真烂漫的柳医生一搅和,他们就乱了,乱得一塌糊涂……
这一天早晨,正当朱大叶先生在用双手抚摩那株长得绿油油的玉树时,隔壁那家的男主人,那个老头又出现在了阳台上,他露出黄牙向朱大叶先生文雅地点了点头。
哟,朱医生起来啦!老头大声招呼说。
朱大叶先生看着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举到嘴边,利索地叼起了一支,然后慢条斯理地摸出打火机。朱大叶先生也点了下头,在鼻腔里响亮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在家里,朱大叶先生习惯大家称呼他朱先生。当然,事实上,街坊邻居们以及其他上朱大叶先生家开药方子的病人们,大家也大多称呼他朱先生。在医院里,同事们之间都互称医生,病人们也都称医生们为医生,所以,朱大叶先生也习惯了别人叫他朱医生。不过,医院里,他朱大叶先生有时候是例外的,一些老病号,尤其是一些知道他名声的上了年纪的老病号,他们更多地会称呼他为朱先生。朱大叶先生总觉得大家称呼他朱先生远远要比叫他朱医生受用。朱大叶先生是很鄙视西医的,他之所以鄙视西医,这恐怕与他是中医世家的出身有关吧——他小时候,总是听大家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的祖父为朱先生,后来他又听大家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的父亲为朱先生,再后来就轮到自己了,每每大家称呼自己为朱先生的时候,朱大叶先生总觉得那称呼里着着实实地有着毕恭毕敬的意思。那些西医是不配称先生的,朱大叶先生以前经常这样想,那些西医只配叫医生,而一个德高望重的中医呢,他就应该叫先生,这样才算是显出中医与西医的大不同来。
隔壁那家入住已经有好些时日了,人口有点复杂,好像是住了老头老两口、他们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以及两家的儿女们,同时大约是老两口的女儿与女婿以及外孙女吧,他们也经常来。那家的其他人等见了朱大叶先生,基本上是不打招呼的,或低头避过,或两眼发直,至多是微微一笑,也就唯有那老头是每回必要问个起来啦、上班下班啦或吃没吃啦之类的。可是那老头叫了那么多回朱医生,就是不叫朱先生。他是应该知道大家叫朱先生的,可他为什么不改口?他什么时候会改口呢?朱大叶先生心头突然闪过一个令自己觉得很不厚道的念头,他想,也许得等他哪一天身体不适了来自己家的客厅坐在病人们中间排队等候就诊的那一天吧。
朱大叶先生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六点十二分。他离开露台东边,绕向南边,再走向露台的西边。朱大叶先生心想,如果老头下来攀谈,他就先回屋里一趟。
可那老头并没有攀谈的意思,他只在阳台上吸了几口烟,就进屋去了,再没出来。
朱大叶先生在那株高大的荷兰铁前站了一会儿,发现老头进屋去了。朱大叶先生原本是要继续留在露台上走走的,因为这个时候,初夏的朝阳刚好从斜刺里把一缕让人惬意的阳光投到了露台上,而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中,是非常好的。但朱大叶先生从荷兰铁走向那盆长得极其丰腴的芦荟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天早晨,老头向自己探问卖不卖房子时,自己说“阳光花苑”的套房买给儿子结婚用,而老头说自己这么年轻怎么儿子都要结婚了,现在仔细一想好像不对。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虽然精气神都很好,可由于遗传的缘故,满头的黑发好些年前就已无可挽回地变成了华发。那么,老头怎么会惊讶于自己这么年轻呢?他嘴里这么说,可实际上是惊讶于自己那么年轻的妻子怎么会有到了结婚份上的儿子吧?
是的,那老头一定是这个意思。朱大叶先生在心里下了肯定的结论。
由于这个疙瘩,朱大叶先生又忍不住要想起他的前妻来了。这段时间,朱大叶先生老是动不动就想起自己的前妻,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来,而一想起前妻想起那些事情来,朱大叶先生就觉得心里一跳一跳的,跳得异样。
朱大叶先生忽然觉得没有了继续留在露台上的心情。
这一天早晨,朱大叶先生照例坐到二楼阳台上的那把老式藤椅里,面朝露台就着晨光读书。
二楼的前室就是朱大叶先生的书房。书房里有三大橱的书,它们大部分都是古今的医书。但那些层出不穷的医书,现在朱大叶先生是渐渐翻得少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觉得自己几乎是越来越喜欢上古代的许多思想类和文学类的书籍了。朱大叶先生可是家学渊源的,不仅中医,他的祖父和父亲还都擅书画通音律,虽然他从小就不太喜欢用毛笔写字画画,也对竹箫和胡琴不感兴趣,不过小时候在祖父和父亲的管教下,诸如《三字经》、《百家姓》、《唐诗三百首》之类,还是背得滚瓜烂熟的——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在青年时代,他对古文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爱好,曾经阅读过不少的典籍。然而年轻时曾引以为傲的读书经历,如今倒经常让朱大叶先生感到惭愧甚至不堪回首,因为他觉得,那时候的囫囵吞枣和无知无畏,简直是对典籍的轻薄冒犯。
每天早餐前在阳台上读几页书,这是朱大叶先生近年来的习惯,自从有了这个习惯之后,他先后在阳台上重读了《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还读完了《南华经》和《梦溪笔谈》。当然朱大叶先生觉得,也不是什么书都可以在早晨拿到阳台上去读的,比如《周易》,每一次,他都是静夜端坐在书房的太师椅里研读它们的。
朱大叶先生最近在阳台上交替读着的书是《诗经》和《道德经》,《诗经》里的那些淳朴而又华美的上古诗篇,《道德经》里的那些朴素至极而又无比博大深邃的言辞,无不让他反复咀嚼且心旷神怡。但是这一天早晨,无论《诗经》还是《道德经》,沐浴在晨光里的朱大叶先生,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倒是自己人生中经历的一些人和事,又无端地一齐涌上了心头……
朱大叶先生的前妻潘洁是共城绣衣厂的职工,她三十一岁开始与他闹离婚,闹到三十二岁,闹了一年多,最后他们终于办清了一切手续,离了。那是他们从城西老家搬到现在的新房子里刚开始住的头两年的事。有些事情很奇怪,比如前妻潘洁,这么多年之后,朱大叶先生每每回忆起她来,他记起的总是她最初的容貌、谈吐举止和身体散发出来的特殊的气息——最初,她的脸蛋是那么迷人,她说话的语气柔美,举手投足文雅大方,而她娇小的身体仿佛是一个精致的容器,长期盛满着一种让人陶醉而又莫可言喻的气息。由于两人的父亲是老朋友的缘故,他和她经各自的父亲而认识,然后很快结婚,然后她做了八九年的妻子,做了七八年的儿子的母亲,这期间她渐渐清瘦了,脸上长了一粒一粒的雀斑——他总是有点记不清楚她后来的模样——她最后的样子好像差不多是前门的那个林倩?对,背影确实很像。还有,她的牙齿真的像编贝,齐整、洁白、漂亮,林倩的牙齿与她的太像了。不过,林倩的脸上没有雀斑,气色也比她要好很多,身体也更丰盈一些。
医院里小儿科的柳医生柳萌,朱大叶先生一想起她来就觉得心疼。
其实柳萌与潘洁,单从相貌上说,她们可谓是同一类型的女人,当然,潘洁要比柳萌漂亮多了。但潘洁是个很古怪的女人,可能跟她是绣衣厂绣花车间的技术尖兵有关吧,她的职业使得她的洁癖愈演愈烈——衣服、床单、窗帘洗了又洗,地板拖了又拖,茶杯、碗筷煮了又煮,自己洗手洗澡洗得勤快,还非得让朱大叶先生洗得勤快,本来就爱干净讲卫生的朱大叶先生几乎天天还要受到她在卫生方面的指责。除了洁癖,潘洁不拘言笑,神经质,精神过敏,并且,还有点性冷淡。而柳萌呢,她是个天真、活泼、快乐的女人,她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她常常无视于男女之间的界限,跟一些男同事打得火热。如果朱大叶先生不是晚了几年认识柳萌,如医院工作的时候朱大叶先生不是已经结婚多年,那么朱大叶先生和柳萌恐怕早就自由恋爱了。
想当年,医院里的美男子,高挑个儿,风度翩翩,而且他医院里的上层领导兼名动共城的金牌中医,而且朱大叶先生年纪轻轻的就也已经在中医门诊上博得了一些声望,甚至还解决了不少的疑难病症。在医院里,朱大叶先生随便一走动,都能引来许多年轻女医生与护士的热辣辣的目光,而柳萌就是其中最热烈的一个。面对柳萌一次次的主动接近,面对柳萌一次次主动制造的让朱大叶先生心旌摇曳的机会,朱大叶先生当然心领神会,有许多次,他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也真想接受柳萌的热烈,可他到底是有家有室的呀,理智让他一次次把握住了自己。然而,关于朱大叶先生和柳萌医生医院上下传了开来,它们越传越有鼻子有眼的,并且糟糕的是,不知怎么又很快传到了潘洁的耳朵里……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朱大叶先生都认为,在这场莫须有的桃色事件里,受伤害最深的就是自己。潘洁与自己闹了一年多时间的别扭,然后离婚,这给自己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简直非常人可以想象,乃至事后,身心俱疲的自己感到了巨大的虚无,脑子里竟然经常盘桓着同一个荒诞的意象——自己一个人置身于无边的沙漠,正在慢慢地变成一株仙人掌。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大叶先生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也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吧,朱大叶先生越来越觉得在这起离婚事件中,其实与之有关的每一个人都是受伤害者。
比如儿子。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表面上出乎意料的冷静理智,甚至都没怎么哭过,而离婚一年后他的父亲再婚,跟父亲一起生活的他也没怎么排斥他的后妈。可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呢?作为父亲,朱大叶先生永远不可能洞悉他儿子的内心世界。一个冷静理智的人,只不过是控制了自己情感的外露而已。有一天,朱大叶先生忽然意识到,在自己面前,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儿子好像从来都没有怎么开心地大笑过,而他也从此几乎没有跟自己提到过亲生母亲。一个人能够做到如此坚忍,这不可思议。还有,每当他称呼自己的后妈为阿姨的时候,他的内心真的没有过涟漪吗?
比如父亲。医院的朱习之,这块金字招牌在共城几乎尽人皆知。父亲最引以为傲的有两件事,一是他自己继承了父亲朱风眠的衣钵,大半辈子妙手回春,不知道医治了多少病人;二是儿子大器早成,非但继承了自己的衣钵,并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可是儿子与小儿科那个柳医生的事,却弄得满城风雨,让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太不争气,也丢尽了自己的脸面。同时,儿子与儿媳妇潘洁的离婚,使得他与人生中最好的老朋友兼亲家潘仁反目成仇,此事让他耿耿于怀。虽然当年朱大叶先生向父亲解释了多少次,但父亲是否完全相信自己的儿子是清白的?朱大叶先生可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啊,从父亲后来极少上自己儿子的家门,也极少与儿子电话往来这一点上,可以见出,答案是否定的。再说,医院的领导岗位,乃至后来办了退休,多次谢绝院方的挽留,医院坐诊,显然也是因为儿子的不争气。父亲那一辈的人,他们的眼里是容不得半粒沙子的,那么在他心目中,不争气的儿子是否使得他的后半辈子变得黯然失色了?
比如柳萌。医院里风言风语四起的时候,作为一个姑娘,柳萌还是满不在乎的,但是朱大叶先生离了婚后,她却被唾沫淹没了。当沉浸在巨大的虚无中的朱大叶先生有一天忽然抬头寻找到她时,她已经跟一个中学教师闪电式地订婚了,接着没多久,她的喜糖就摆到了朱大叶先生的面前。可再接着,悲剧就发生了——有一天上午,柳萌与她医院急救,但回天无力,他们家里的那台煤气热水器夺走了他们的命。朱大叶先生在急救室里看到了由于吸入了太多的一氧化碳而面若桃花的柳萌,那一天的柳萌最漂亮,也最让人心碎。柳萌是死于疏忽大意,但也可以说,她是死于她和朱大叶先生之间的子虚乌有的暧昧关系——如果不是那些风言风语和唾沫,她会那么快跟一个中学教师结婚吗?如果不结婚,她又怎么挨得上那台夺命的煤气热水器呢?
再比如潘洁。潘洁与朱大叶先生闹离婚,当然是由于柳萌,可那是空穴来风啊,她对与自己做了多年夫妻的朱大叶先生不信任,她没有自己坚定的立场,并且她的洁癖使得她把朱大叶先生身上莫须有的污点一再放大,然后自己觉得忍无可忍——她怎么能跟朱大叶先生这样身上肮脏的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天天同桌吃饭、同一张床睡觉?那闹离婚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经常用打量一堆臭垃圾的眼光打量朱大叶先生,并且直截了当地向朱大叶先生表达了自己的上述感觉。可以说,潘洁的悲剧咎由自取。离婚后,她独身了很长的一段时光,好多年过去了才跟园林管理局的一个开洒水车的司机结了婚,但是据说他们俩的感情并不好。雪上加霜的是,再婚后没一两年,那么大的国营绣衣厂一下子倒闭了,潘洁下了岗,结果刚刚生了一个女儿的她得了产后忧郁症,进而由产后忧郁症发展到了间歇性精神病。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潘洁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的性格一路决定的,但至少在客观上说,她之所以遭遇这样的不幸,朱大叶先生还是脱不了关系的。
朱大叶先生想来想去,就觉得自己现在的妻子高露露是唯一的一个跟自己的离婚事件相关而又根本谈不上什么受伤害的人了。如果朱大叶先生不离婚,也就根本不可能在几年后认识高露露,所以说她跟自己的离婚事件相关。而伤害就更谈不上了,应该说高露露是整个事件的受惠者,这还差不多。朱大叶先生除了比高露露大十二岁,刚好大了一轮,此外,作为丈夫,朱大叶先生恐怕就没有什么别的缺点了。甚至就是年龄大一轮这么个缺点吧,在朱大叶先生自己看来,它也未必是个缺点——只要夫妻生活琴瑟和谐,老夫少妻又怎么了?倒是高露露除了年轻,除了比当年的潘洁更漂亮之外,差不多就没什么优点了。
在朱大叶先生的记忆中,高露露似乎从来就不怎么为这个家如何操心和忙碌过。当年儿子出生后,虽然是住在城西老家,自己的母亲一直帮着照料,潘洁的母亲也时不时地过来照顾,但潘洁毕竟还是受了太多的苦——儿子那么顽皮,她边上班边把他拉扯到八九岁,太不容易了。而女儿呢,好像自打一出世起就是那么乖,做母亲的高露露除了把女儿生下来,除了喂奶,就把一切都交给保姆了,根本不像潘洁那么讲究,有时候连婆婆和母亲都信不过似的,很多事情要亲自来。那个保姆一请就是五六年,接着女儿上幼儿园、上小学,小学没毕业,高露露就完全赋闲在家了——她的单位是糖酒烟公司,上班本来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后来单位干脆卖了老十字街上的那一大片临街的房产,每个员工分了一大笔钱回家,就再也不用上班了。几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朱大叶先生想,这些年除了洗衣做饭,高露露真的是无所事事,而且即便洗衣做饭,现在也都是两个人的衣服两个人的饭了——儿子住出去了,女儿送到外面读书去了,家里还有多少需要打理的事呢?
仔细想来,高露露基本上是个没有太多生活情趣的女人。从前,潘洁可是个做菜的好手,而且她喜欢钻研菜谱,总是把饭桌弄得多彩多姿;而由于洁癖,潘洁把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家里的一切,也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一到高露露,这些都彻底改变了。高露露根本不喜欢做菜,也没有耐心做菜,只是把做菜当作是不得不潦草完成的任务。她也不喜欢勤洗衣服,不喜欢整理这个家,她只喜欢打扮自己,每天除了化妆打扮,除了逛街购物,再有就是看一些嗲声嗲气的电视连续剧,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她喜欢做的事了。
当年,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决定再娶高露露为妻?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虽然常常不满却又能够一路小磕小碰地跟高露露相处下来?最近一段时间,朱大叶先生经常忍不住会在内心追问自己诸如此类的问题。然而对自己穷追不舍到最后,朱大叶先生总是会得出一个让自己觉得既羞愧又怀疑的相同的答案。
一个人内心里的许多东西是无法被自己否定的。比如朱大叶先生永远记得,当年与高露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一对接,自己就吓了一跳,仿佛身上的哪个部位被她锋利的眼神割了深深的一刀——她的眼神一医院里从前的那个柳医生柳萌。高露露的眼神与柳萌的真是太相像了!而后更让自己吃惊的是,不仅仅是眼神,连说话的口吻以及神态,高露露都像极了柳萌!再比如,朱大叶先生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与高露露做爱时的那种情状——她的百媚千娇与放浪形骸,自己的浑身发颤和如痴如狂,完事后,那种淋漓尽致的感觉还让朱大叶先生想起了一个词儿——他想,高露露应该就是古典小说里形容的“人间尤物”了!
人生和医术一样,其实都是需要自己去不断地修炼的。这一点,朱大叶先生在年轻的时候早就意识到了,而且他也几乎是时刻在身体力行的。但也就是在第一次与高露露做爱之后,朱大叶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类的动物性的一面,并因为第一次窥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动物性的欲望而自惭形秽——多少年来,他都在有意识地跟自己内心里的那头野兽争斗,可是直到如今,人到中年了,他才渐渐觉得自己终于差不多快要驯服它了。然而问题是,朱大叶先生驯服了自己内心里的那头野兽,可高露露呢?朱大叶先生惊异地发觉,随着年龄渐长,高露露内心里的那头野兽,似乎是变得更躁动更嚣张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要想改变另一个人是困难的。朱大叶先生最初体会到这种困难,是在前妻潘洁的身上。那时候,年轻的朱大叶先生很想改变潘洁的洁癖——洁癖实质上是一种心理障碍,同时它会连锁性地引发一系列心理障碍——可是,无论如何努力,朱大叶先生都无法减轻潘洁的洁癖,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愈是努力,潘洁似乎愈是在变本加厉。后来,朱大叶先生自然又想改变高露露,他认为高露露需要改变的地方太多了——但是,他又遇到了相同的问题,他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可能改变高露露什么,越是想改变,两个人越是要怄气。再后来,朱大叶先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想改变另一个人非但是困难的,而且也是完全不应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与习惯,都有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即便是夫妻,无论哪一方要求另一方遵从自己,这种想法都是不应该的,也是错误的。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性。可以说,是潘洁和高露露先后促使朱大叶先生懂得了这个人生哲理。而也正是因为在这样的人生哲理的左右下,朱大叶先生最终没有干涉自己的儿子,让他自由选择做了一个胸外科医生,后来又让自己那酷爱美术的女儿大老远地去省城念了美术学院的一所附属中学……
这一天早晨,朱大叶先生的内心活像一片杂草疯长的荒地——坐在阳台上的那把老式藤椅里的他感到了持续的恍惚,而手里举着的书本,那些印刷的文字,都开始蠕动和漂浮了起来……
而陡然间,门铃响了。
门铃响了一遍,又响了一遍,朱大叶先生这才回过神来。
朱先生——谁按了门铃又在叩门,一边轻声喊,朱先生啊——
朱大叶先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早,六点四十分。他从藤椅里站了起来,手里捏着书本,走下台阶,径直走到露台南边,从那盆芦荟上探出头去。
门外是个穿牛仔裤白色T恤衫的短发女人。
哦,来啦来啦,朱大叶先生说,就来啦。
抬起一只手准备再次叩门的女人闻声倏然抬头。
是林倩。
居高临下,朱大叶先生看到了她起伏的胸脯,一条闪亮的铂金项链没入了深深的乳沟,而由于抬高了的右手,她胸口的左边隐约露出了文胸的透明丝带。
朱先生,我想让你给开张药方子。林倩笑脸向上。
朱大叶先生噢了一声,缩回脑袋,转身走过露台,上阳台,把书本反扣到藤椅里,然后进屋。
人呢?朱大叶先生一边问,一边走到楼梯口,你人呢?
朱大叶先生是在喊高露露。他想,她应该是在楼下的厨房里,但门铃就安装在楼下的梯脚,自己在二楼阳台都听到了,她怎么没听见?
我在洗头哩——楼上浴室里传出高露露含糊的声音,你自己去开门吧!
反正是找你,又不是找我的。朱大叶先生刚抬脚下楼,又隐约听到高露露咕哝了一句。朱大叶先生在楼梯上站了站,抬头想说什么,又把张开的嘴闭上了。
朱大叶先生下楼,把林倩让进屋。
朱先生,在看什么书哇,看得这么专心?林倩笑得很甜,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哦,旧书,两本旧书。朱大叶先生微笑说,我以为她在楼下哩,谁知道她在三楼。
哎呀,打搅你了,林倩不好意思地说,医院去找你的,刚才望见你在看书,所以……医院了,干脆早点过来,让你给先开张药方子……
大约可能是觉得自己的病难以启齿吧,林倩有些羞涩,脸上泛起了好看的红晕。
林倩已经找朱大叶先生接连开过四次药方子了。因为近来,她每次来例假后,总是连绵不断,总有那么十天半月的不干不净的日子,而在为数不多的身体干净的那些天里,每次房事过后,下身总是会出血。
朱大叶先生坐定,把手搭上林倩的脉门。
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朱大叶先生和蔼一笑。
嗯,有一点,不过……林倩有些吞吐,不过这个月的经期……还是有点长,每天上午没什么,到了下午,特别是晚上,坐在马桶上,血带就又下来了……
朱大叶先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搭在林倩脉门上的手指动了动,一边微微眯起了双眼。
在林倩的眼里,平日里的朱大叶先生潇洒、敏捷,精神饱满,目光犀利,发型和穿着一丝不苟。她总觉得,朱大叶先生应该更像是一位拿手术刀的高明的外科大夫。然而,当穿着一身白色绸缎服的朱大叶先生坐下来,伸出修长而温柔的手指搭上自己的手腕,接着放下了眼帘,如老僧入定,一边似乎通过他的五个精致的手指传入了细小的电流,接通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在这个时刻,林倩忽然觉得,朱大叶先生真的看上去很有些仙风道骨,真的应该是一位妙手回春的老中医了。
朱大叶先生的手指从林倩的右手脉门上移开,摆正了一下那个很有些年头了的脉枕,示意她换手,然后又搭上她的左手脉门。
对了,朱先生,林倩忸怩了一下,说,这经期过长和出血……是不是跟我身上的环有关系呢?
朱大叶先生闭目凝神,好一会儿后霍然睁开双眼,移开手指,去拣笔筒里的一支白色刀笔。
你这个经期过长主要是肾气不固引起的,应该跟放环没什么关系。朱大叶先生一手握笔,看着面前的中药处方笺说,当然还伴有炎症,所以夫妻房事后要……
那炎症是不是放环引起的呢?不及朱大叶先生把话说完,林倩又问。
放环跟炎症会有一定的关系,不过一般来说关系不大,不是主要的问题。朱大叶先生在处方笺上写下了林倩的名字,字迹非常飘逸。
要是有关系,我就去把环拿掉。林倩端详着处方笺上的自己的名字,说。
把环拿掉?朱大叶先生别过头看着林倩的眼睛,把环拿掉,那多麻烦哪。
这,也不麻烦的……林倩的声音更低了。
而朱大叶先生提高了声音,他说,吃避孕药不好的——把环拿掉,又不吃避孕药,那……那有多麻烦!
林倩低下了头。跟朱大叶先生说这些,怪不好意思的。
你的腰还酸疼吗?朱大叶先生反剪双手,在自己的腰上揉了揉。
哦,吃了你的这些药,好多了。林倩抬起头,脸色平静了些。
朱大叶先生沉吟了片刻。
这样吧,我再给你开一张药方子,朱大叶先生说,医院,到妇科做一次全面的检查——你的经期过长是跟炎症无关,但房事出血,肯定是炎症引起的,这在西医是叫宫颈糜烂,出血就是由于宫颈糜烂,不过要确诊一下你的宫颈糜烂是由什么引起的,是细菌感染呢还是病毒感染或者是微生物……
宫颈糜烂?林倩声音有点发颤。
对,这个名词挺怕人的,西医就是这样夸张。朱大叶先生微笑了,但实际上,西医所说的糜烂,不是我们生活中所说的糜烂,它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别怕……
林倩的脸色缓和了一点。
不过查清楚病因就好了,也不一定用西药或什么物理治疗——你要记住,非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做物理治疗,医院的广告,广告说用物理治疗的方法能够根治宫颈糜烂,并且没有任何副作用,那绝对是骗人的——其实中药也完全可以治疗宫颈糜烂,当然,这就要看怎么开药方子了。朱大叶先生说,对了,以后可能还要夫妻一起治,避免交叉感染……
交叉感染?林倩的脸白了。
对呀,交叉感染!朱大叶先生肯定地说,一般来说,宫颈糜烂大部分都是男人所带的细菌、病毒和微生物引起的!
朱大叶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林倩急剧变化的脸色,他让她张开嘴,伸出舌头。
林倩表情僵硬地伸出舌头,舌头一卷,就缩了回去。朱大叶先生看了一下,说再看看——这个时候,朱大叶先生发觉高露露已经下楼来了,悄声站在楼梯脚。林倩感觉,朱大叶先生说是再看看,却又好像根本没有再看看自己重新伸出的舌头,他的目光直接越过自己的头顶,去看他的妻子了。
饭呢?远远地,朱大叶先生问。
饭?饭当然在高压锅里呀!早就好啦!高露露声调怪异地说。
林倩转身,向高露露笑了笑,而高露露也启齿一笑,两人算是打了招呼。但高露露仍旧站着没动,没走向后边的厨房,也没走向前边的客厅。
林倩回过身来,又向朱大叶先生伸了一下舌头,可他把头低了,开始刷刷刷地写药方子了。
等到朱大叶先生把药方子写妥当,抽掉下面的复写纸,连着复写出的药方子撕下来,林倩从屁股后面的牛仔裤兜里抽出一只漂亮的皮夹子,拉开口子夹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块的钞票。然后她一手接到药方子,一手把钞票压在了脉枕下。
林倩起身要走,而朱大叶先生一抄手,迅疾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把钞票塞回了她的手心。
哎呀呀,这个你带回去。朱大叶先生说,前门屋后的老邻居,别这样客气。
可林倩一扭身快步出了门,随手又丢回来已经揉成团的那张钞票——它落到桌上,又滚到了地上,待朱大叶先生拾起它,穿着一双运动鞋的她早已经利索地逃到了大门口。
要的要的,前几次都没付哩,怪难为情的啦!说完,林倩逃了出去。朱大叶先生追到大门口,只见她扭腰进了自家的后门,一转身,就把门嘭地关上了。
捏着钞票,朱大叶先生无可奈何地关上大门,回到客厅,正好听到了高露露在嘟囔。
哼,小骚货!不知道跟多少男人搞过呢,哪知道跟谁传染了性病!她们文化馆的女人哪,唱戏跳舞的,没一个好货色!
朱大叶先生皱紧了眉头。
朱大叶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对高露露皱眉头了,但是这一次,紧皱了一下眉头,又紧皱了一下眉头。
胡说什么呀,你!顿了顿,朱大叶先生说,没根没据的……
什么没根没据?高露露突然来了劲,你怎么知道我没根没据?我告诉你,可别看她装得跟淑女似的,其实啊,她的故事可多着呢!
好啦好啦,朱大叶先生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她的故事多不多,不关你的事,你就别嚷嚷啦!
不关我的事,那又关你朱大叶什么事啊?高露露说,你争哪门子的气来着?
朱大叶先生一愣,眉头又拧了拧,可随即舒展开了。他恍然想起,高露露突然这么起劲,应该是他的错——在林倩第二次来开药方子的那天傍晚,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在厨房里称赞起了她,他对高露露说,想不到啰唆婆的儿媳妇长得这么标致,还挺有修养的!
啰唆婆在机关里当什么科长的儿子,那副脑满肠肥的样子,朱大叶先生是嗤之以鼻的,但她的儿媳妇,几年来却没怎么仔细打过照面——啰唆婆的嘴闲不住,经常走东家串西家,也时不时有事没事进朱大叶先生家转转,可她的儿媳妇却几乎没见出过后门,朱大叶先生每回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她家二楼琴房里的一个看不真切的俏丽身影。虽然啰唆婆的儿子和儿媳妇两者之间的形象反差是已经有了一个概念的,但当朱大叶先生第一次与林倩面对面的时候,还是感到了惊讶。因为朱大叶先生觉得,林倩除了五官精致身段动人,她的身上还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美——那是气质与涵养的自然盈溢,既需要天赋又需要后天的环境才能孕育的混合物。而更让朱大叶先生惊讶的是林倩身上散发过来的一种熟悉的气息——那幽微的天然的清新的特殊气息,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青年时代,而自己手指切着的恍惚就是那时候的潘洁的手腕了。
自己称赞一下对门邻居的一个小媳妇,这有什么不妥呢?三个星期前,朱大叶先生不觉得,但三个星期之后,他感觉到了,并且也豁然明白了当时高露露为什么在饭桌上沉着脸而不置一词了。
朱大叶先生无奈地摇了一下头,抬眼看见高露露仍然昂着头,那挑衅的神情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话。
你呀,说早晨别洗头你偏要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朱大叶先生忽然感到了一阵冲动,同时转换了话题。
说了这一句,朱大叶先生想起,怎么近来高露露偏偏医院坐诊的那一天早晨洗头?洗了头,她又要把她的长发盘起来,弄来弄去的,不是迟了做饭,就是偷工减料潦潦草草把一顿早饭给打发了。医院坐诊,中午还得迟上半个钟头甚至一个钟头才回来吃午饭的呀,这一顿的早饭可是怎么也马虎不得的!
朱大叶先生几乎是觉得自己动了气了,他想再说高露露两句,可是张了张嘴,结果只是抬腕看了眼手表。
这时候正好是七点整,这也正是朱大叶先生每天下楼吃早饭的准确时间。朱大叶先生再也没说什么,走向厨房。
早晨莫名其妙早了二十来分钟起床,原来这个空当儿刚好给前门的林倩开了张药方子。朱大叶先生想。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是七点三十五分出的大门。
医院坐诊,朱大叶先生都习惯早半个钟头动身。在夏令,医院里上午的上班时间是七点半,而除了夏令,一年里的其他时节,上班时间一律是八点。这一天离院方规定的夏令作息时间开始实施的日期还差一个多星期,所以朱大叶先生真正的上班时间是八点。
医院并不远,骑自行车就五分钟的事。医院,把车推入车棚锁好,上楼,更衣,泡茶,也就五分钟的事。医院,是为了那些眼巴巴等候他的病人,他的病人一部分是来自共城市区,比较近,但另一部分的病人来自市区以外的乡村,有些还来自几个临近的县市,加上要挂他的号不容易,好多病人甚至半夜里就来排队了。朱大叶先生觉得,为了他的病人,他早个二十分钟开诊,也是很应该的。
医院,其实有两条路。出门向西,过三间屋面到弄堂,南北向的弄堂笔直贯穿平安新村,如果向左拐,过一排楼的位置,即从并排临街的两栋楼的东墙与西墙之间穿出,就是新村南路;如果向右拐,则要过八排楼的位置,即从八排并排的两栋楼的东墙与西墙之间穿出,就是新村北路。医院呢,它在平安新村的西边,在康泰路的中段,南北平行的东西向的新村南路和新村北路向西延伸,跟南北向的康泰路十字相交,而康泰路被南北平行的新村南路和新村北路截下来的那一段的西边,就是整个儿的医院——从弄堂南端的口子右拐,拐上新村南路,一直向西,至新村南路与康泰路的十字路口向右拐,或者从弄堂北端的口子左拐,拐上新村北路,一直向西,至新村北路与康泰路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就医院。
医院,两条路基本上路程差不多——走新村南路或是走新村北路,从弄堂南端或北端开始计算,医院的路程几乎完全相等,因为分别从弄堂两端口子到康泰路的南北两个十字路口,距离一个样,而医院的大门口也在两个十字路口的中间,从南边路口到大门或从北边路口到大门,距离也一个样。唯一不同的是朱大叶先生出家门过三间屋面到弄堂,他所站的那个点不在弄堂的中间,要是走新村南路,他走九分之一条弄堂即可,要是走新村北路呢,他得走九分之八条弄堂。这也就是说,医院医院,朱大叶先生可以少走九分之七条弄堂,大约差不多是少走一百来米的路吧。
但实际的情况是,朱大叶先生无论上班还是下班,他都绝少走新村南路,他走的总是新村北路。这是令人费解的——因为,走新村北路,这不仅意味着朱大叶先生每次多走一百来米路,而且,这一段新村北路的北面有一个菜市场和一个农贸市场,街上的车流量与人流量远远要比新村南路多得多,朱大叶先生在路上得多了许多小心,也得多花费一点时间。朱大叶先生为什么要费神绕远?没有人知道。也许朱大叶先生自己知道为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者只是走顺了,习以为常了而已。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骑着自行车上班,走的照例又是新村北路的路线。
在弄堂里,朱大叶先生先是碰到了臂弯里勾着菜篮子回家的林倩的婆婆啰唆婆。
啰唆婆是个喜欢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搬来弄去的人,也正为此,大家给她起了这么一个绰号,并且背地里都这么叫她。但啰唆婆同时又是个热心肠的人。朱大叶先生自从跟前妻潘洁离婚后,就从来没有见过她,而这些年来,关于她的点滴消息,几乎都是啰唆婆上门来告诉他的。啰唆婆的娘家在共城北郊,就跟潘洁家隔了几栋楼。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啰唆婆从娘家带回很多瓜果蔬菜,坐了一辆黄包车回来,停在了自家的后门边也就是朱大叶先生家的大门口,她没有先往自家的厨房里搬东西而是先抱了几根大黄瓜进了朱大叶先生的家,然后一个劲儿对正在门口里擦自行车的朱大叶先生眨眼睛,边眨眼睛边说,朱先生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什么新闻?朱大叶先生一头雾水,而啰唆婆神神秘秘地凑到朱大叶先生耳朵边小声说,朱先生,潘洁结婚了,她找了个倒插门的老公,是个开洒水车的司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碰见啰唆婆,忽然间就想起了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她抱着黄瓜进门来的那一幕。
啰唆婆呢,平日里总是喜欢先打招呼的她,这一次碰上朱大叶先生,却居然没有抢先打招呼,而只是表情有点古怪地看着朱大叶先生。
哦,买菜回来啦。朱大叶先生微笑着跟啰唆婆招呼。
朱大叶先生可是很少先招呼别人的。这不是说他比较刻板或矜持,相反,无论碰上谁,他都是比较和蔼可亲的,但问题是,大家都有抢先招呼他的习惯,所以就显得他很少先招呼别人了。
朱大叶先生跟啰唆婆打了个招呼,而啰唆婆一愣怔,朱大叶先生就过去了,因为他骑着车。
骑车与啰唆婆擦身而过时,朱大叶先生从她的眼神里瞥见了一点儿复杂的心思。
啊,回来了,我回来了!啰唆婆几乎慢了两三秒钟,才转身回答,哎,我说朱先生啊——
朱大叶先生已经骑过一排楼,不由得停了下来,支下一只脚,跨着自行车,回过头。
哎,朱先生你……上班去呀!
朱大叶先生以为啰唆婆要说什么的,可是她就说了这么一句。朱大叶先生向她点了下头,见她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于是又骑上了车。
但是啰唆婆又喊住了朱大叶先生。
朱先生啊——啰唆婆晃着菜篮子,一边转身朝朱大叶先生快步走来,一边神色慌张地前后顾盼,小声说,朱先生啊,我跟你讲个事……
朱大叶先生只好再次停下车,支下一只脚,跨着自行车,回过头来。
什么事啊?朱大叶先生下意识地抬手仔细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抬眼看啰唆婆,他想,啰唆婆是问她媳妇的病吧。
今天上班去呀……啰唆婆突然响亮地又问了一遍,接着靠到朱大叶先生边上,压低声音说,朱先生啊,我向你打听个人……
哦,谁呀?朱大叶先生看着啰唆婆在自己跟前仰起一张表情怪异的脸。
有个男的,四十来岁,瘦瘦的,鼻子尖尖的,眼珠子滑溜滑溜的……啰唆婆不停顾盼左右,而声音越来越小,朱先生他是谁呀,我望见他经常上你家去,好生面熟哇,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来着?
朱大叶先生一愣,说,上我家的?来开药方子的人太多了,我哪记得住谁是谁呀。
不是啊,啰唆婆举手抠下眼角挂着的眼屎,向朱大叶先生眨巴着眼说,就前一次吧,那天我也碰见你了,医院上班去啦。
哦?皱了下眉头,朱大叶先生寻思说,该是高露露她娘家的什么亲戚吧?说完,他又抬手瞥了一眼手表。
哎呀,瞧我,耽误你上班了……啰唆婆慌忙说,朱先生你快去吧!
不耽误不耽误,还早呢。朱大叶先生一笑,骑上车,骑出了几步,只听见啰唆婆在后面又哎呀了一声。
错了错了,你瞧我糊涂的,朱先生啊,我怎么又觉得他好像上的是隔壁老孙家了呢?不行,我得再问问老孙去。
朱大叶先生回了下头,看见啰唆婆正在拍着脑门犯迷糊,于是边骑车边笑了,说,对呀,该是老孙家的什么亲戚吧,他家亲戚多!
在骑出弄堂拐上新村北路的时候,朱大叶先生接连碰上了几个向他打招呼的邻居。朱大叶先生一路点头,但他脑子里想的还是啰唆婆刚才的表情,他想,这个人是谁呢,让她这么紧张?
骑上新村北路没几步,有个熟人又招呼朱大叶先生。朱大叶先生在点头的时候突然拐进了右边的一个弄堂。
朱大叶先生是躲避不远处迎面开来的洒水车而拐进弄堂的。
十多年来,根据自己的留意观察,朱大叶先生知道,共城的洒水车只有一辆——起先开来开去的一直是那辆旧车,后来估计是报废了,接着就换成了这辆新车——而开洒水车的司机则有两个,他们轮流着上班。两个司机中,有一个是女的——最初她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挺标致的,这些年她开着洒水车,随着年龄的变化,发型变了几次,但她的工作态度是一成不变的,每次总是绷着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恐怕是她对自己的职业不满,或者是对满街的车辆和行人不满吧,她总是把那洒水车开得气势汹汹的,并且大约把洒水的幅度与水量调到了最大,洒水车喷洒出来的水总是那么霸道,一路使劲儿冲刷着路面,同时纷纷溅向过往车辆和行人。另一个男司机,那就是潘洁的老公了——他身体魁梧,黑脸,常年剃着板寸头,留着络腮胡子——相比之下,他的洒水车开得却比那女的文静多了,不但洒水的幅度与水量都要小很多,而且通常到了行人众多的路段,为了照顾行人,他还不时地把幅度与水量调控得更小。
按照经验,朱大叶先生以为这次是遇上那个女司机了,因为那洒水车来得快,水势一路凶猛,自己虽然躲得快,退到了弄堂里,但感觉自己脚上的风凉皮鞋还是溅着了几星水珠——那些水珠是从街面上溅起,然后再反溅过来的,隔着丝袜,朱大叶先生感觉到了它们。可是朱大叶先生扭头瞥见,开洒水车的不是那女的,而是潘洁的老公。
朱大叶先生有些惊讶,紧接着感觉到了一股儿兜头盖脸的莫名的冰凉。
潘洁得了间歇性精神病,她的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逐年向好了呢还是越来越严重了?她跟这洒水车司机的感情呢?以前不怎么合得来,这些年下来,是有所改善还是愈加合不拢了?
这十多年来,每当在街上遇到洒水车,朱大叶先生都会忍不住要去看这洒水车的司机,假若是女的,他会自觉不自觉地舒一口气,而如果是络腮胡子,他的内心都会或多或少地起一些波澜。
在这共城里,遇见洒水车,恐怕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朱大叶先生这样去留意它的司机的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吧——近两年开始,每次遇到洒水车,看见驾驶座上的络腮胡子,朱大叶先生的内心,已经不能用波澜起伏来形容了。每一次,他总是会想到潘洁的病,想到潘洁的感情生活,然后会感觉到一股儿兜头盖脸的莫名的冰凉。有时候,朱大叶先生甚至会突然有一种很想去见见潘洁的冲动——快二十年了,自己从来没有再见到过她,如今她是否已经憔悴得恐怕连自己见了面都认不出她了?由于当年的情况,朱大叶先生是再也没有勇气上潘家去见她一面的,但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给自己撮合一次,可是儿子根本不会去理会自己的暗示——早年上小学的时候,潘洁每次到学校去看儿子,儿子倒是都会回家向他提起的,但后来上了中学就再也不提了;儿子上大学以后每到假期都是要去看母亲的,工作后则去得更多,这他是知道的,但儿子是个犟脾气,他根本不可能从儿子嘴里得到半点关于潘洁的描述……
朱大叶先生有点走神了,所以当他看见弄堂里骑出来一辆黄包车,居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要避让。似乎是埋怨被别人挡了道吧,那个骑着黄包车兴冲冲出来的小伙子踩了下刹车,朝跨在自行车上的朱大叶先生瞪了一眼。
当朱大叶先生掉转自行车同时靠了靠边的时候,他听到了手机铃声。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部,可他看见,骑着黄包车从自己身边冲出去的那个小伙子已经打开手机了,正在响亮地与对方通话——这么凑巧,小伙子的手机竟然与他的手机设置了同样的华尔兹舞曲。
但是朱大叶先生腰上的手机套里是空的。这个时候,朱大叶先生才意识到自己把手机忘记在家里了。
犹豫了一下,朱大叶先生骑车回家了。
对于自己竟然把手机忘在了家里这件事,朱大叶先生有点不能原谅自己。虽说早饭时发觉手机屏幕上的电池符号已经变成了空白,自己是想赶紧充一下电,但临出门时没能记起它,就说明自己的记忆力出现了问题——他可是一直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满意的呀,丢三落四的事,几乎向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把车骑回家,当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的时候,却愣住了——他低头仔细分辨了一下,没错,自己没有插错钥匙,可是门锁纹丝不动。这是怎么啦?好一会儿,朱大叶先生才想到,只有一个可能,是门被反锁了。
朱大叶先生按了一下门铃,又按了一下,接着用力拍打起了钢门。
背后林倩家的后门开了,出来的是啰唆婆,看到朱大叶先生在拍打自己家的门,她讶异了起来。
咦!朱先生,怎么回来啦?啰唆婆说,今天不用上班了?
朱大叶先生勉强一笑,不,我上班,半路上想起来,我把手机丢在家里了。
噢,怎么?没带钥匙?啰唆婆又问。
朱大叶先生正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答,钢门开了,高露露一脸的惊讶。
快把我的手机拿来,朱大叶先生说,在厨房充电。
高露露进屋去了,朱大叶先生掏出钥匙,插进门锁,吧嗒一下,门锁轻松转动了。
朱大叶先生皱起了眉头,随即也进了屋。走到客厅的门口,高露露拿着手机出来了。
怎么把手机都忘了!高露露嘀咕了一句。
你怎么把门反锁了?朱大叶先生黑着脸问,我前脚刚出去,你就把门反锁了,动作倒是蛮快!大白天的,怎么把门反锁了?
哼,反锁?我当然要反锁啦!高露露的嗓门大了起来,上午我不出去,一个人在家,当然要反锁啦!你去看看,我连后门也反锁了,还加了凳子哩!大白天的怎么啦?大白天就安全啦?小偷就不会撬门进来啦?
干什么呀,你嚷嚷干什么?朱大叶先生看着激动莫名的高露露,说,要反锁你就反锁呗,你嚷什么呀!
前不久不是有小偷撬了我们小区哪家的门?不也是大上午的吗?我一个女人家的,要是小偷撬门进来怎么办?高露露还是提着嗓门,你不知道,早在去年开始,你一出去我就反锁门啦!
朱大叶先生手里握着手机,到门口,才把它装进腰际的手机套。而屋里高露露还在嚷,今天这么多衣裳要洗,还要楼上楼下全部拖一遍地呢!我在前门洗衣裳,后门撬进来小偷怎么办?我到楼上拖地板,前门撬进来小偷怎么办?你说呀?
反手带上钢门,朱大叶先生推了门前的车,发现在后门口择菜的啰唆婆正拿眼看着自己,于是朝她笑了一笑。
去啦!啰唆婆说。
嗯。朱大叶先生点了点头,响亮地应了一声,但他没有立即动身,而是立了车脚撑,整了整身上的T恤衫和皮带。当他再次推车前行的时候,他听见门内传来高露露趿鞋出来的踢踏声,然后是很清晰的一个细微的声响——朱大叶先生知道,那是给门锁上保险的声响。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再次出了门。他在骑车进弄堂时,看了下手表,七点四十二分。医院,比起往常来,他可已经迟了十来分钟了。
朱大叶先生的自行车在弄堂里刚好兜了个圈——他的车龙头先是右拐,进了弄堂,但他没有往前骑,而是车龙头一直右拐着,车子在弄堂里兜了个圈后,这才骑走的。
朱大叶先生为什么兜了个圈子呢?原因很简单,他进弄堂后准备往新村北路走,可是又改了主意,想从新村南路走,而当车子掉头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从新村北路走了。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在弄堂里兜的这个圈子,后来成了怪事,被邻居们传得纷纷扬扬。因为他在兜圈子的时候,正好被两个人看到了。一个是啰唆婆,她在后门过道的垃圾桶里丢了一把黄菜叶,眼看着朱大叶先生朝北边去了,忽然又朝南边去,当她迈上台阶正要进屋时,居然又看见他朝北边去了。啰唆婆被弄糊涂了,她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呢,可后来有人证明了她所见属实。那是朱大叶先生家西边隔了两家的邻居,也就是说是住朱大叶先生家那栋楼的西首第一间的邻居——七点四十二分,那对小夫妻正好站在他们家露台的西边,为了一盆新栽种的虎尾兰的死亡而争执,男的说它是被太阳晒死的,女的说根本不是,晒死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它明明是烂死的,是你天天浇水,浇了太多的水的缘故,我听说虎尾兰最不喜欢水了,你偏不信!那对小夫妻在争执中看见脚下朱大叶先生骑着车兜了个圈子,最后向北骑去时,好像还抬头扫了他们俩一眼。
当然,朱大叶先生兜的这个圈子被邻居们谈论,那至少是这一天上午九点半以后的事,现在接着再说骑车上班去的朱大叶先生。
朱大叶先生骑的是一辆高大的宝石蓝的捷安特牌自行车。捷安特牌自行车可是曾经非常时髦的名牌自行车,十年前朱大叶先生买了它的时候,它的昂贵,它的帅气,令邻居们啧啧称赞,而骑在街上,它是能吸引来很多热烈的目光的。从十年前开始,朱大叶先生骑的一直都是这辆宝石蓝的捷安特牌自行车,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这种款式的自行车已经几乎见不到了,甚至大街上也很少能看到捷安特牌的自行车了。现在的共城,满大街都是私家轿车,曾经满大街是摩托车的时代过去了,而自行车则倾向于低档次化,车行里除了大卖时髦的电动自行车,卖得最畅销的就是那些廉价的劣质自行车了——因为据说小偷越来越多,他们偷自行车,只看得上高档的,低档次的车看不上;再者,现在外地民工在共城占了很大的比例,他们也只骑得起廉价的自行车。但是朱大叶先生的这辆捷安特牌自行车非但从未失窃,而且保养得特别好,乍看去跟新的似的。前些年,有邻居多次怂恿朱大叶先生,说这辆自行车应该退休了,他应该换一辆摩托车或是电动自行车,要不干脆买一辆小轿车。可朱大叶先生却直摇头。朱大叶先生说他最讨厌摩托车了,它们满大街乱窜,屁股上直冒烟,污染环境不说,还容易伤人,摔了自己又撞别人,弄不好就出人命!而共城这么小的地方,小轿车就更用不上了,真搞不懂那些钱多得发烧的人,弄个大乌龟似的东西成天钻来钻去,摆什么阔呀,既污染环境,这阔又摆得累,在街上不是堵车就是到处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至于电动自行车,朱大叶先生说,这是女人骑的,一个大男人,骑这种不阴不阳的车子干什么,身上的阳刚之气也会被消磨掉的。朱大叶先生说,其实骑自行车就最好了,他要把他那辆捷安特牌自行车再骑上十年,医院退休为止,然后呢,他这一生就再也不骑自行车了,要是出门就走路,走路多好哇,它比骑自行车更好!
骑在宝石蓝的捷安特牌自行车上的朱大叶先生看上去是非常潇洒非常飘逸的。这种潇洒和飘逸首先来自朱大叶先生的长相的俊美,来自他的常年的大包头的发型与四季衣着的考究与妥帖,而这种潇洒和飘逸还来自朱大叶先生骑车时的超凡脱俗的姿势——这是一种几乎很难描述的姿势,反正是,他骑在车上,根本不像别人骑在车上那样让人看上去感觉是他把整个儿的身体压在了车座上,而是让人感觉他的身体是那么轻盈,夸张点说,他坐在车座上,让人感觉仿佛是一只蜻蜓栖在草尖儿上那样的一种轻盈,或者说他好像是浮在车座上,几乎没有压迫车座的重量,他和车简直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但这个整体在街上做向前运动时又不是轻浮的——对了,这个整体就仿佛是电视画面里的一架在机场跑道上滑翔的飞机,让人感觉在滑翔的是一个庞然大物,而却又是那么轻盈、那么潇洒飘逸……
许多年来,每当朱大叶先生骑着捷安特牌自行车在大街上穿过,他的身后经常会有人驻足观望,要是观望者不止一人,一起观望的他们或许就互相议论开了。人们观望和议论朱大叶先生,这也在情理之中。谁不知道,朱大叶先生可是朱家的后人——城西朱家世代名医,朱家老宅院门前至今竖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斗大的“朱宅”二字,这块象征着尊贵府第的石碑,据说是早年共城及其周边地区霍乱流行,而朱大叶先生的曾祖朱一枝先生救活了不计其数的百姓之后,百姓们为感激朱家而重金请了当时的某位民间书法大家和著名石匠专门打造的。朱一枝先生的儿子朱风眠先生,名头也非常响亮,当年他每次出诊,坐的都是朱家的大轿。而朱风眠先生的儿子朱习之先生在共城医院的中医科坐的是第一把交椅,这是众所周知的了,他自从多年前退休后,在朱宅每日开诊,门庭若市,据说很多病人还是不远百里慕名而来的。朱家几代单传,到了朱大叶先生。朱大叶先生与前妻生有一子,其子在上海读了医科大学,学成后回共城,医院,却成了动刀子开膛剖肚的外科医生,与望闻问切的中医相去甚远;朱大叶先生再婚后生有一女,远在省城读中学,可据说她的志向却是当一个画家,读的是美术学院的附属中学。朱大叶先生再无本家的衣钵传人,这令人费解而且感叹惋惜!而朱大叶先生本人的医术也是越来越引人议论的——朱家几代先生治的都是百病,以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著称,至朱大叶先生,虽也医治各种疑难杂症,却有了专长中的专长,那就是妇科诸症。朱大叶先生医治妇科诸症尤其出名,可是近些年来,他又有了新的方向,钻研上了性病的中医治疗,并很快暴得了大名……这性病虽说是时下流行的,可毕竟有点难以见人,自从朱大叶先生的病人中越来越多了那些性病病人之后,好多别的病人都开始忌讳了,医院里他的门诊室,也怕进他的家门了——不是怕传染,而是瓜田李下,怕被熟人过眼到,以为是自己让朱大叶先生医治那种可耻的病了……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骑车在新村北路上,照例是碰到了许多向他打招呼的人。他们一律向朱大叶先生微笑着,有的点头,有的挥手,有的问好,而有个妖艳的女人驾驶着一辆白色轿车缓缓跟在他身后,不顾交通规则,故意把他逼开,然后从他的右侧超车,当轿车与自行车并行的时候,女人降下了车窗玻璃,按了几声喇叭,向侧脸过来的他举起一只手,同时发嗲地嘿了一声。在往日,朱大叶先生一般都是会向每一个招呼他的人微笑点头的,虽然对他们,他并不一定认识或感到眼熟,但他知道,凡是自己不认识的,他们一定都曾经是自己的病人,并且对自己心存感激或敬重。然而这一天上午,对于这些向自己打招呼的人,朱大叶先生并没有回之以微笑,最多只是敷衍地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至于那辆轿车,他先是皱起了眉头,当明白是车里的女人特意向他招呼时,这才舒展了眉头和绷紧的脸,露出了一丝儿微笑。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骑车的速度比往日快了许多,所以,医院,他只骑了不到四分钟。医院大门,把车骑到职工车棚门口,朱大叶先生下来时举手看了下时间。管理车棚的那个老头向着朱大叶先生点头又哈腰的,可朱大叶先生把头翘向了另一边,没理会他——自从这个称得上是七老八十了的老头为了那个病而到朱大叶先生家开了一次药方子后,朱大叶先生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猥琐。
在门诊大楼三楼中医科外的楼道里,已经坐满了人。中医科有十几个门诊室,每天有十几位医生坐诊,但朱大叶先生知道,这些早早地坐到楼道里的人,大多是挂了自己的号的病人,所以每次走过楼道,朱大叶先生习惯用柔和的目光扫视一下他们。不过这一天上午,比往常晚了几分钟到达的朱大叶先生并没有扫视那些候诊的病人,他甚至在中医科楼道口子上的那个铁栅栏外推了几下那些伸长脖子挤搡着的病人。护士有些恭敬地拉开铁栅栏,而朱大叶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向她礼貌地点头,只是一边迈步一边又一次看了下手表。
实习生余心果早已经坐好在朱大叶先生的这间专家门诊室里。这一天上午,她来得特别早,她还特意带了一块崭新的洗洁巾,替换了原有的旧抹布,把门诊室里的桌子、藤椅、诊床、方凳,还有门窗与盥洗台的一些部位,都仔细擦拭了一遍——虽然门诊室隔天就有勤杂工来擦拭拖地,但她们毕竟是马虎的,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长期擦拭不到的死角。擦拭完毕,她把勤杂工送来的两瓶开水端上盥洗台,打开了其中一瓶的瓶塞,给开水降温——朱大叶先生很讲究开水的温度,他说泡茶叶的开水,温度要控制在九十度至八十度之间,低了不好,泡不出茶叶里的有效物质,高了则会同时泡出茶叶里的不良成分。最后她才坐在了朱大叶先生的藤椅左边,开启了电脑。
余心果来医院实习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她一直没有沾上一个理想的岗位的边儿,是医学院这次来的本批实习生中最倒霉的一个。而几个月后,时来运转了——她医院里的一个领导,那个领导积极做了朱大叶先生的思想工作,她终于被朱大叶先生接纳了下来。
医院实习的第一天开始,余心果梦想的就是能够坐在朱大叶先生的身边抄药方子。她虽然是出生在共城的乡下,一个离共城市区三十多公里的偏僻山村,但她还在小孩子时,就知道医院里有个名叫朱习之的医生了,因为她母亲告诉过她,自己生下她的时候大出血,被村里的拖拉机送到医院抢救,可是那些西医开的吊瓶怎么也控制不住出血,最后是一个名叫朱习之的中医开了一张药方子,抓了药赶紧服下,血很快就止住了。她母亲还告诉她,那个名叫朱习之的中医后来在病房里亲口对自己说,这样的大出血,要是再晚些时候,他就是神仙也没有办法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不是一个神仙,至少也是一个神医了,她母亲说。正是由于母亲的那次起死回生,正是由于母亲经常提到的那个救命恩人那个名叫朱习之的中医,余心果在小时候就立下了将来要做一名中医的人生目标,所以当她考取了医学院后,她坚定地选择了绝大多数女同学都不选择的中医专业。当然,余心果早就听说那个名叫朱习之的医生退休了,而医院最赫赫有名的中医已经是一个名叫朱大叶的医生,这个朱大叶医生就是当年的朱习之医生的儿子。关于朱大叶医生,他的口碑是很好的,但他的好口碑是否跟他是朱习之医生的儿子有关呢?余心果一直是觉得怀疑的,所谓虎父无犬子,这是老话,其实天底下多的是虎父生犬子的事例。而直到余心果上了省城的医学院,她在学院的图书馆多次读到了国内几家知名医学杂志上署名朱大叶的论文,这些论文关于中医药、中医妇科,关于怎样运用传统中药与中医理论针对性病包括艾滋病进行辨证论治等等,虽然没有学者式的旁征博引,却是立论新颖、论据充分有力,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她这才相信,朱大叶医生恐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性病虽说古已有之,却是于今为烈的,而艾滋病则更是新时代的产物了,朱大叶医生的父亲朱习之医生未必是有这方面的深入研究和心得的吧?除了这些论文,余心果还读到了朱大叶医生的一篇很特别的论文,那篇论文似乎无关传统中医,却又那么与中医理论的精髓息息相关。在余心果看来,朱大叶医生的论文提出了一个言人之所未言或不敢言的非常现代的医学主张——他的中心论点是,根治人们的疾患是现代医学的首要目标,但现代医学对于许多疾患的根治,暂时还是无能为力的,所以今后的医学,尤其是博大精深的中医药与中医理论,并不一定非要都钻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死胡同,它们还要从死胡同里退身出来,退而求其次,那就是仅仅致力于怎样改善和提高某些患者的生活质量……
朱大叶先生从来是不接受实习生的,因为他特别瞧不起实习生,医院里每次分配实习生的时候,他都不要实习生,他都说,这些医学院的孩子懂什么呀,抄抄我的药方子有什么用?这样他们是什么也学不到的,浪费了他们的时间不说,还碍手碍脚的,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这次朱大叶先生能够破例接受余心果,医院那个领导的努力,更应该感谢电脑——医院早已经实施电脑化,可是有一些老医生一看到电脑就犯晕,他们成了顽固的堡垒,而朱大叶先生呢,他就是这些堡垒中最年轻也最坚硬的大堡垒。朱大叶先生拒绝电脑的理由是,他开了几十年的药方子,突然要他放弃笔放弃处方笺而改用键盘与屏幕,这样一来他会感觉很不适应,而这种糟糕的感觉是要影响到他诊治的思路的。医院的金字招牌,他还曾以自己的专长是治医院为由,医院的高层领导职位,如若不是他的坚决,德高望重医院的院长了,所以,虽然他排斥电脑的理由并不充分,但他这样的理由柔中带刚,院方只好迁就了。而这一次,医院的那个领导想了个办法,他顺着朱大叶先生自己的竿子爬了上去——他说,您照样开您的药方子,我就在您的身边放一台漂亮的电脑,再叫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坐在您身边,让她把您的药方子抄到电脑里,医院的一系列工作带来了巨大的方便,也不破坏您给病人开药方子的感觉。
医院领导,前几天把自己对朱大叶先生说的这一番高明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余心果听。每当余心果想起这番话她就忍不住要发笑,而这一天上午,除了忍俊不禁,余心果忽然觉得她应该感激面前的这台电脑,因此,虽然它是崭新的,摆了也还没几天,其实不见得有什么明显的灰尘,可当她坐下来开启了它之后,她又重新起来,把洗洁巾绞了又绞,绞干了,然后把桌子上的显示器轻轻地抹了一遍,接着又瞄上了键盘。
朱大叶先生就是在余心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键盘的边沿的当儿进来的。余心果笑吟吟地收起了洗洁巾,醒目地把它放在盥洗台的边上,随即坐端正了身子,打开了电脑界面。
余心果是动了一点点心思的。刚坐在朱大叶先生身边的第一天上午,她有些紧张,可是发现朱大叶先生并没有想象中的不近人情,相反地,倒有点亲切,于是那天下午,她就看准一个间隙,很认真地称赞起了朱大叶先生手腕上的那只手表的款式来。不想她的一句称赞收到了意外的效果,朱大叶先生颇为兴奋,还告诉她,这只电子表是他马上要过门的儿媳妇从香港带回来送给他的小礼物。余心果乘胜追击,进而曲折地把朱大叶先生的儿媳妇也一块儿称赞了——她说这不是普通的电子表,看它的款式,它应该叫时装表,这样的时装表很特别,而最最特别的是,它上面显示时间的数字居然不是阿拉伯数字而全部是汉字的小写的数字,这太别出心裁了!商场里的时装表可是款式繁多琳琅满目的,只有很有时尚眼光的人才会在眼花缭乱中挑选上它,而朱主任戴上它,又显得是多么般配!听到这样的称赞,朱大叶先生颇为受用,而她察言观色之后,也很是激动,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马屁结结实实地拍到了马屁股上。前天下午下班后,余心果又送给朱大叶先生一把飞利浦“超感贴面”电动剃须刀——她花了一笔对她来说不啻是巨款的钱,却装作轻描淡写,说自己上街给父亲选购剃须刀,顺便就买了一把同样款式的。她说这是最新设计的款式,有三个刀头呢,能够从多个角度,轻轻松松就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然后她说要送一把给朱大叶先生,朱大叶先生竭力推辞,但她说已经买了两把,而且是前两天就想好给他买一把的,结果朱大叶先生盛情难却,只好收下了。
前天送出了剃须刀,而这一天上午,余心果想好了,一定要逮住一个妥帖的机会,当着病人的面,向朱大叶先生说出当年自己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险些丧命而是朱习之医生救了她母亲一命的事。并且她要说,她之所以学习中医,就是因为这一刻骨铭心的事件对她的影响,使得她从小立下了要做一名高明的中医大夫的志向。打动了朱大叶先生之后,接下来,余心果就想在抄药方子的同时,要经常向朱大叶先生提出自己的疑惑请求解答了……
是的,作为一个实习生,余心果太需要朱大叶先生的指点了。几天下来,余心果有了太多的疑惑——朱大叶先生的药方子太奥妙了,有时候是普通的病症使用不平常的药,有时候是不平常的病症使用普通的药,而即便是一张悉数由普通的药组成的药方子,其组合也似乎让人感觉到了某种妙不可言的法则……更不可思议的是针对性病患者,无论外洗内服,某些药的药量出奇的大,而某些又出奇的小……由于那些疑惑,余心果甚至对自己在医学院所学到的所有知识都感到了怀疑,刚刚踏出医学院大门时的踌躇满志,被朱大叶先生的药方子打消得差不多荡然无存了。
然而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前几天的亲切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收起了。余心果甚至想到了自己的那把飞利浦剃须刀——难道,那把剃须刀有什么问题,使得自己的重量级的马屁错拍到了马脚上?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进门穿上白大褂时,居然把纽扣对错了位。余心果笑着指出了这一点,她原本以为朱大叶先生也会发笑,可是根本没有。朱大叶先生为此而皱起了眉头,真不知道是为了他自己的错误还是为了自己的错误被余心果好意地指出来了的缘故。
门诊开始了一段时间,余心果这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其实朱大叶先生的严肃应该跟她无关,他可能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因为他对病人也表现出了不耐烦。但接下,余心果又觉得不对,朱大叶先生应该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看手腕上的那只表。
这一天上午,余心果觉得,朱大叶先生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比如把完病人的右脉再把左脉,完了又要把右脉,还是病人提醒他才回过神来的;或者是,把完病人的右脉或左脉,就忘了接着再把另一边的脉。比如看过了病人的舌苔,接着询问病人的胃口,完了又要病人伸出舌头;或者是问过了病人的胃口和大便,接着看了舌头,完了又问胃口怎样大便怎样。比如病人说过腰酸背疼的,他开了几味药,却停下来问,腰背都不酸疼是吧?余心果看到,朱大叶先生最多让一个病人伸了三次舌头,又问了一个病人三次的白带。由于神思恍惚,他每开一张药方子,都显得疑虑重重,还一再涂画了处方笺上已经写下了的药名。有一张药方子,余心果指了指其中的一味药问是不是“艾叶”,他点头;接着余心果发觉可能不对,问不是“艾叶”而是“苏叶”吧,他又点头……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唯一的一次笑,是当有个病人拿着一大沓的化验单子愤愤地说他再也不相信西医了的时候——朱大叶先生随即欣然而笑,仰身靠上了藤椅的靠背。
中医跟西医的区别在哪里?朱大叶先生自问自答说,打个比方,你的自行车爆胎了,西医的措施一般就是拆下轮胎,给你补上,可是补了胎充了气,你可能没骑多远,车胎又爆了——为什么呢?因为内胎是补上了,可是刚才外胎上扎的那枚大钉子还没拔除呢!我们中医考虑问题就全面了,你的车胎爆了,我会给你补上,但补胎之前,我会首先检查外胎上有没有扎钉子,如果没有钉子,我会考虑这爆胎是怎么引起的——是外胎磨损太厉害了,不能起到保护内胎的作用?还是内胎原本就老化了?是你充了过量的气,还是天气太热温度太高气体膨胀所导致的?或者说是不是你这个车主人本身就太胖了,压上去的分量太大,超出了车胎的正常承受能力?
朱大叶先生说得头头是道,病人则更是心悦诚服。余心果也为朱大叶先生诙谐幽默的比喻而扑哧笑了,可是笑过之后,却又觉得中医固然周全,而西医也未必如此片面,朱大叶先生是太过夸张了,这似乎不像是在论文里立论有理有据且行文逻辑严密的朱大叶先生。
形象地抨击了西医一回,余心果想,朱大叶先生应该是调节了一下心情了,然而朱大叶先生很快又绷紧了脸,让人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或者心事重重……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是在不小心打翻了他那只考究的茶杯之后离开门诊室的。茶杯里的茶水和茶叶泼了一桌子,弄湿了处方笺、登记册、各种单子以及一沓病人的挂号单与病历,还泼上了电脑键盘。
余心果见状跳了起来,赶紧抢走键盘与别的东西,又去拿她的洗洁巾抹桌子,而朱大叶先生竟然不顾一切地走了出去。
出了门口,朱大叶先生在楼道里说,叫病人等一下。
余心果不知道朱大叶先生的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楼道口把守栅栏维护病人秩序的那两个护士说的。不过一阵手忙脚乱过后,余心果看了看电脑里显示的时间,忽然忍不住发笑了——九点二十五分,每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朱大叶先生都要出去小解一次,这是几天来的规律,看来今天他是有点急了……
这一天上午,朱大叶先生出了门诊室,匆忙下了楼,到楼下大厅,他看了下手表,九点二十五分。
很多看到朱大叶先生下楼的医生护士和认识朱大叶先生的病人都会感到有些奇怪,奇怪于朱大叶先生的那副几乎平常从未让他们见到过的急匆匆的样子。或者至少是,他们会在十几分钟之后回想起刚才朱大叶先生的那副急匆匆的样子而感到奇怪吧。
出了大厅,朱大叶先生直奔右首的职工车棚而去。管理车棚的那个老头正陷在门口的一张破藤椅上打盹,迷糊中看到朱大叶先生,霍然一惊,赶紧起立。
哦,朱先生,你出去呀?老头讨好地说。
嗯——这回,老头听到朱大叶先生清楚地应了他一声。
朱大叶先生推着他那辆捷安特牌自行车从老头身边经过,老头还不由自主地哈了一下腰。而老头根本没想到的是,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朱大叶先生就回来了——当然他不是骑着刚刚骑走的这辆自行车回来的。
骑上车,医院大门,没有左拐,而是向右边拐上了街。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朱大叶先生左拐,上了新村南路。
朱大叶先生上了新村南路,一直往东骑——对,再往前就是平安新村了。
朱大叶先生骑得特别快。新村南路原本就比新村北路安静,车辆行人都要少得多,加上朱大叶先生为了把车骑得快,上身前倾着,埋着头,没有像往常上下班一样昂着头,所以他几乎没有碰上与自己打招呼的人。
朱大叶先生是在离那个弄堂口子大约三四十米外的地方才看到啰唆婆和那几个老邻居的,他们正站在弄堂口子上,围成一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朱大叶先生念头一闪,准备早一步从前一个弄堂口子拐进小区——平安小区是个开放式的小区,没有围墙,没有大门偏门,只有不计其数的弄堂口子,每一条弄堂和过道都是相通相连的。可是朱大叶先生骑得太快了,当他这个改道的念头一闪的当儿,他的自行车已经骑过了那个弄堂口子,他已经别无选择,他不得不从下一个弄堂口子也就是离家最近的那个站了啰唆婆和那几个老邻居的弄堂口子进了。
但是,事实上,朱大叶先生并没有拐进那个弄堂口子——朱大叶先生看到,啰唆婆和那几个老邻居冲他的方向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惊恐,而紧接着,在他们的呼喊声中,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就离开了自己的捷安特牌自行车,飞过了他原本准备拐进去的弄堂口子……
这一天上午,一场车祸从天而降!
平安新村的几个老人,亲眼目睹了瞬间的过程——骑着自行车的朱大叶先生正要拐向弄堂口子,而他身后的一辆摩托车飞速赶上,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朱大叶先生和他的自行车,并且撞飞了朱大叶先生,把他活生生撞出了十几米远!
也不知道是哪里拥过来的人,顿时,整个车祸现场都被围住了。一片惊惶中,很多人同时掏出手机,在拨打医院的急救电话,而啰唆婆转身奔向了朱大叶先生的家。
几分钟后,朱大叶先生的妻子高露露披散着她的长发跑出弄堂,奔入了现场——当她哭喊着扑到躺在血泊中的朱大叶先生的跟前,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而与此同时,她的下身——她的私处汩汩涌出了温热的精液,它们濡湿了慌忙塞垫的几张面巾纸,有一抹儿甚至滑出了牛仔短裤的裤管,沿着她雪白的大腿内侧继续下滑……她蹲下,不顾一切地抱起了血泊中的朱大叶先生,而在她猛然发出呼天抢地的一声嚎叫的同时,大腿上原本滑向膝盖的那一抹儿精液改变了方向,它们向下滑落到了地面,滴在了那一摊血泊的边上……
医院的急救车呜叫着来了,训练有素的救护人员很快抬走了昏迷不醒的朱大叶先生和现场那尚能说话的肇事者——该死的摩托车驾驶者,一个留了金黄长发戴着白色大耳环的小伙子。
急救车走了,随后而来的是巡警与交警的车子。巡警来了又走了,交警则留了下来,冷静地开始勘测车祸现场。
这一天上午,包括啰唆婆,医院去了,因为出事的是朱大叶先生。当然也有人留在了现场,议论纷纷——有的说,朱先生怎么半上午就回来了呢?医院坐诊的呀,我明明看他骑车上班去了的,怎么又回家来了!有的说,朱先生可是从来都从北边弄堂口子过的,今儿个倒稀奇了,怎么想到从这边过?有的说,这黄毛真该死,开摩托车开得跟飞似的,也不长眼睛!有的说,也怪了,今天朱先生怎么骑得这么快,刚才我眼看着他向左拐的,拐得那么狠,也不顾顾后面!有的说,朱先生恐怕是不行了,你们看,他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全部是血!有的说,肯定不行了,脑袋像掉在地上的西瓜,一拎起来,四面都漏汁了!有的说,朱先生这么好的人,吉人天相,菩萨保佑的!有的说,怕什么,现在医学这么先进,医院的顶梁柱哇,医院可是要全力抢救了……
吵吵嚷嚷中,有人在那一摊血迹前徘徊,忽然尖叫了一声。
哎呀呀,完了!你们看,朱先生的脑浆都出来了!
那人跳回到人堆里,指着那摊血迹边上的一抹儿稀糊状的东西。
那一抹儿稀糊状的东西是白色的,它位于那一大摊殷红的边上,格外刺目。
是的,它应该是朱先生的脑浆了。
静了一静,大家循着手指看过去——大家看到,那摊血迹边上,朱先生的那一抹儿脑浆,在半上午的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了恐怖的光芒!
年7月20日至8月5日初稿
9月9日至12日修改
年1月5日至28日、3月8日至31日改定
长按